袁朗

认识袁朗的时候我13岁,他15岁. 我在省城舅舅家读初中,初三下学期回到乡下父母身边.农村的中学. 妈妈和继父都在那个初中当老师. 我们家就住在学校. 是唯一一个住校家庭.

当时班上男女生都不说话的.我坐第五排最左边, 袁朗说他那时候坐第六排最右边,我不记得.我只顾盯着第三排班长的好看背影.班长学习很用功,上厕所都跑着.我觉得好可爱.班长头上还有一撮白毛,跑起来一跳一跳的.

我的同桌叫王妮儿.王妮旁边的女孩叫雪玲.那个班真大啊,一排坐12个人,我们都挤在一起. 三个女孩天天说话. 班长回头批评我们别说了.王妮儿她们总笑我的大城市口音,还耸着我帮她们交作业.我不习惯这种不正常的男女生关系,觉得交个本子有什么了不起.我就交了一次又一次,也因此可以多多跑到班长面前晃.她们在旁边乐.农村的孩子都不这么交作业的,她们不好意思,总是一排一排把本子传过去.

袁朗是王妮的表哥,人白白静静的,高大,安静.
这是我当时对他唯一的印象.

高中升学考试结束.我考上我们县的二高,是一所普通高中.袁朗和班长都考到当时我们县一中,重点高中.两个高中都在县城.

考试结束后的那个暑假,一天我在屋里躺在发呆,隔着竹帘看到袁朗来看继父.继父是我们的物理老师.袁朗还是高高大大的, 脸上带着秀气的笑.我在屋里偷看没出来.半年的时间下来,我也习惯了男女生不说话的传统.

袁朗说当时其实他是为了看我.

而我当时正为没跟班长考到一个学校难过.临毕业, 还偷偷在半夜里溜到班长的座位下,在他的笔记本里留了一张纸条,纸条上画了个小帆船.当时班长给自己取的笔名叫扬帆.

高一那年,王妮儿告诉我,你还记得我表哥袁朗么?我说记得啊.

"他退学了,家里太穷,让他当兵去了."

我哦了一声. 许多乡下孩子都退学,我心里惋惜了一下.

高二的寒假刚开学.王妮儿又来找我,说她表哥从部队回来探亲,约老同学聚会一起看电影.我说我都跟你表哥不认识,那个班我也不认识几个人.王妮儿说:你来一起看吧.我表哥特意说让我也叫上你.我觉得奇怪,觉得他好象都不认识我.

一起去了,袁朗穿着军装站在那里跟男生说话.我们远远地看了一下,算是打了招呼.他还是那么高高帅帅的,一笑一口洁白的牙.看电影的时候那么多人他坐我旁边,我只为这些是碰巧.看了电影我就回了学校.

又过一个星期.王妮儿说这个周末你是不是要回家.我说是.王妮儿说我表哥约了大家都去他家玩.他家离我家不过一里路.我说好啊.

周末到家,我跟妈妈和继父说袁朗寒假探亲,约了同学到他家聚会.我以为只是一件小事,意料外地继父说了很多很重的话, 说这男孩一定是看上你了,才约你去他家,你不能去. 我为他的反应觉得吃惊,觉得莫名其妙.那么多同学,怎么单单我就不能去. 妈妈也大怒,说我不听话,拿起凳子砸在我头上.我只觉得父母也太大题小作不过一个普通聚会居然发这么大火.也就不去了.

许多年后袁朗说他是想再见我的.我笑,原来继父他们是比我能看出这小子居心不良:)

后来我去了武汉读书.王妮儿没考上大学,写了几封信,暑假见过几次,慢慢友情也就淡下来.记得一次暑假她告诉我她表哥也去了武汉了, 在武汉读军校.

我问袁朗那时候为什么没去找过我?他说上次聚会没来,以为我对他没兴趣,再不好意思约了.我笑.我一无所知,他在那里爱情闪烁着又熄灭.

后来,我谈了一次恋爱.结婚,出国. 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.再一次回到那个小城,我都33岁了.

弟弟见到我,我说:你怎么这么胖.弟弟也不客气:你怎么这么老. 可不是,33岁了,读书, 离婚, 又恋爱,又分手.33岁的我一无所有.

那个小城不敢出门的,出门就会撞到人.这次我撞上了伟兵.伟兵是我高中同学.他四处打电话约人,聚会.在餐桌上碰到伟亚.伟亚是我初中同学,现在他和伟兵是县城管部的同事.每个人都有个大肚子.酒桌上,大家碰杯,都说我老了.他们也老了. 男人老肚子,女人呢, 一点点衰下去.

伟亚说你知道袁朗么?他可是我们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.说完这个, 赶紧又补充, 当然没人能跟你这个大才女比.我是说没出国的人袁朗最有出息.这小子现在倒宋河粮液,是个大款.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子.这两天也回来了.说着说着他就拿起电话.

电话拨通. 伟亚问:袁大哥,你猜谁回来了?

我笑,隔了十几年,他让人猜.袁朗说一听口气就知道是说你回来了.全世界都知道他对我, 只有我不知道.电话上袁朗说他在外地,马上就回来, 明天一定要再聚一次.

第二天,又去一家餐馆.这次袁朗请客.他没胖,没那么白了,脸瘦下来,人很精神.他看了我说:你一点没变.还和高中时候一样.

大家都说我老了,只有他,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样子.

饭后,他开车送我回家.他问我: 你的事,我听说了.

"我什么事?"

"离婚啊?"

"哦". 离婚是个什么事,我心里觉得好笑.

"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"

"你一定一直忙挣钱了."

"那是原因之一.我约会了很多人. 可就是对不上号"

我笑:对什么号. 谈恋爱要对号.

"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小时候我喜欢过你?"

我大吃一惊:不知道,一点也不知道.我们总共也就见了几面,我觉得我们跟陌生人差不多.

"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.王妮儿从来没跟你提过?"

"没有啊?"

"我还以为你们女生什么都聊呢.我不让她说,她还真没说?"

我笑:那年我继父看来说的是对的. 因为你邀请,我还挨了一顿打.

袁朗大惊,表情居然是痛的:那个冬天我为你没来伤心了很久.

17岁,17岁的水晶一样的心,和爱情,就那么夭折了.

小城真小.10分钟我就到家了.下了车, 我和袁朗告别.

袁朗把车开走,我挥手再见.转过身预备回家,又看见车倒回来.袁朗从摇下车窗,鼓足勇气:我知道你都不认识我.可我可不可以请你喝茶.

小城的茶屋简陋.我和他点了菊花茶.他问我什么时候回美国.我说,再有5天.袁朗说:这次我必须努力一次,否则你又消失了.

他说, 17岁那年到我家门口看过一下, 见我在那里和妹妹们一起吃饭,没敢进来

19岁,他回部队的路上给我写过一封信 .信上只有一句话:你将永远隽刻在他的心上. 这封信,我记得我想了很久是从哪里来的. 心里是希望从在北京上学的明那里来. 20岁在武汉的时候,他坐在我们宿舍对面的小树林里看过我,看见我和一个男生很亲密地走过,他决定忘了我. 30岁他去了非洲.听说我离婚.他辗转从朋友那里找到我的电话. 在我生日的早晨给我打了电话, 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. 他想,也许我并没有他想的那样不幸福.

我, 33岁, 老了,面前坐着一个少年一样痴心的人.他握了我的手.那手强大有力,我没有拒绝.

5天后, 他送我去北京.问我:不会又从他生活里消失吧.

.一个月后我辞职,回了北京. 我一直想找个借口回国, 在北京生活.袁朗给了我最好的理由.

半年后,我们结婚. 他要大办, 说是让全城的人走过. 小时候他的梦想就是, 有一天娶上自己喜欢的女孩, 开着畅蓬车, 象全城人宣告他终于娶到她了. 我笑他. 我不要那样招摇. 再说我也不是女孩儿.我们两个人开着车, 去到山上拜佛, 烧香, 许愿,然后一起去登记. 那一天, 好象他的手一直都在我肩膀上,一直都没有过这种安全感.

一年半,生了一对龙凤胎.

我看着袁朗,总遗憾那么多年我居然不知道他在哪里,他这么好.还有这么爱我.

被爱的感觉原来可以这般好.透明澄清安稳.我想着我以前的恋爱,爱了许多我爱不爱我的人,都是慌张,迷乱.原来被爱是这样的. 那个人走路都会不经意地把手放在我的腰间,笑起来象个孩子.

袁朗不遗憾.他说也许我和他的缘分就注定是这个样子.他很高兴我和他到底还是有缘分的.他觉得17岁的我们未必能走到今天.

双胞胎今年一岁了.在地上爬.我让他们爬着找爸爸,看爸爸最爱哪一个.

袁朗走过来,将我抱起来,他说:最爱这一个.

我笑.大笑.幸福就象袁朗的结实胳膊,清晰, 安稳.